隨著中國京劇音配像工程的開展、各類京劇大賽的舉辦以及京劇申遺的成功,京劇的傳承和發展受到社會各方面的普遍重視。然而新時期以來,京劇界不再有新的流派誕生,這無疑成為京劇從業者和廣大戲迷共同的遺憾,如何催生新的京劇流派也就自然成為備受重視的議題。 筆者以為,要想創造新的流派,首先演員應該加強基本功的修煉和對本行當內既有流派的傳承。某種藝術門類的成功創新,一定都是在該門類的技術與美學規范之內進行的,一旦突破,就不是“新”,而淪為“野”。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曾經出現過將真馬、真車搬上京劇舞臺的嘗試,然而由于違反了京劇藝術“傳神寫意”的基本美學規范而無法獲得觀眾的喜愛,從而被歷史淘汰。
反之,被觀眾和歷史認可并傳承下來的流派,如老生余派、奚派,則分別是余叔巖、奚嘯伯在學習譚派的過程中,發揮自身特色而創造出來的。舊社會坐科學藝向來有“七年大獄”的說法,傳統的戲曲教學模式(所謂“打戲”)往往會給學生的身心帶來很大傷害,固然極不可取,但是長期的艱苦訓練畢竟在客觀上練就了藝人堅實的基本功。據說當年程硯秋有一次演出《紅拂傳》之前,飲酒過量以致酩酊大醉、視物不清,可他竟然仍能完成這一唱做并重的演出,且絲毫沒有差錯,其基本功之深厚可見一斑。也正是這樣深厚的基本功,為他創造別開生面的程派藝術提供了保障。

開創新流派不僅需要四功五法的修煉,還需要從業者全面提升文化、藝術修養。京劇演員應該多熟悉其他兄弟劇種的唱腔和表演手段,甚至兼習電影、話劇等藝術精華,并化為己用。旦行荀派的許多名劇,諸如《花田錯》、《香羅帶》等,都是從梆子劇目改編而來的。老生李派宗師李少春的《野豬林》膾炙人口的“大雪飄”唱段中,“壯懷得舒展,賊頭祭龍泉”一句的唱腔就是從河南豫劇化用過來的;程硯秋的《鎖麟囊》中許多經典唱腔,就曾從小生行當的【娃娃調】、中國蘇南民間小調《哭七七》甚至西洋歌曲中獲得靈感。以上談及的還僅僅是唱腔的層面,而京劇是一門綜合藝術,一個流派的產生不僅需要唱腔的創新,還需要其他的表演手段與之配合。比如程硯秋精深繁難的水袖功,就是把以太極拳為代表的中華武術的動作化入京劇的身段而成。
而從更深的層次來說,流派間根本的差異,是藝術家對人物、人情、人性、人生之理解與體認的差異。中國幾千年的傳統文化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庫,演員應該有意識地從中汲取營養,只有豐富了自己的心靈才能更深刻細致地把握戲中人的心靈,進而以獨特的方式塑造人物、詮釋人生。齊如山執筆的梅派名劇《天女散花》優美而奇幻的意境,就是從佛教經典《維摩詰經》中借鑒而來,顯然是劇作家和演員深厚的文學、佛學修養成就了這出戲;程派名劇《金鎖記》則是程硯秋按照當時新興的時代要求和審美要求,吸收關漢卿原著《感天動地竇娥冤》之精髓,對傳統老戲《六月雪》增首益尾發展而來的,出于對人物獨特而深刻的理解,他塑造的竇娥別有一番風情。
此外,加強業內不同專業人士的合作,也是創生新流派的要件。當年的創派名家往往得到過文人的幫扶,比如齊如山之于梅蘭芳、羅癭公之于程硯秋,俱是伯樂、寶馬相得益彰。這些文人根據演員的特色為其編寫劇本,新的劇本自然就促進了演員開發新的表演手法予以呈現,這些新作后來也往往成為他們各自的代表劇目。另外,舊社會的戲班采用的是名角兒中心制,琴師、鼓師都需要傍著名角兒演戲,演員與樂隊碰心氣兒非常重要。由于名角兒都有私房的琴、鼓師,三者之間共同切磋的機會極多。而新唱腔的誕生恰恰與樂隊有著密切的關系。比如同樣是【西皮流水】的過門,梅、尚、程、荀四大流派的胡琴伴奏卻彼此不同,由于胡琴伴奏不同,梅、尚、程、荀所用鑼鼓的位置、數量、力度也均有分別,與之相應的唱腔、身段設計也自然就大不一樣了。這些因素結合在一起,就形成了四大名旦迥然相異的藝術面貌和彼此爭奇斗艷的京劇勝景。
而現今的院團內,演員與編劇、與樂隊的聯系則較過去松散了許多,這對新流派的形成恐怕是不利的。 最后,新流派的誕生還需要劇評者以及觀眾、媒體的寬容和支持,為從業者提供一個理想的創作環境。寫到這里,筆者想起京劇界的一樁往事:自2011 年起,梅派青衣史依弘先后搬演了程派名劇《鎖麟囊》以及昆曲名劇《牡丹亭》,引起軒然大波,“不務正業”“隨意玩票”的苛責不絕于耳。筆者不禁為史依弘叫屈。程派創始人程硯秋曾經問藝于梅蘭芳,并且在新中國成立后程派已然形成的情況下,上演過梅派代表劇目《貴妃醉酒》,那么反過來,作為梅派傳人,學習、演出程派劇目錯在哪里呢?京劇大師梅蘭芳擅長的昆曲劇目多達數十種,小生名宿俞振飛更是京、昆兩門抱、兩門紅的典型代表,試問京劇演員學演昆曲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昆亂不擋”不正是素來評價高水平京劇演員的標準嗎?不同劇種、流派的表演風格、規范固然有別,但是演分寸、演人物的戲理則是彼此相通的,況且京與昆、梅與程本就“沾親帶故”。本著對藝術負責的態度多學多演,對演員提升藝術水準、創造新的流派而言大有裨益。戲劇不應是案頭文學,它必須要多見觀眾才能完成自己。也許跨劇種、跨流派的表演目前還無法做到盡善盡美,但是筆者以為我們應該給有創新意識和膽識的演員多一些寬容和鼓勵,給不完美以時間和磨礪,令其有機會走向完美,而不是當頭一棒竭力扼殺。演員只有具備了全方位的、廣泛深入的藝術體驗,再加以大量的舞臺實踐,才能激發其藝術潛質、豐富其藝術手段,以便其塑造新的人物、演出新的劇目、創造新的流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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